萧萧落花最易引起人的感思。叶嘉莹先生曾有一篇专门谈落花诗的文章,文末举了两首咏落花的诗。叶先生是从《国学日报王静安先生专号》所附的插图上看到的,“那是王国维自沉前一日为谢刚主所写的扇面,既未题原作者之
其实这两首落花诗的作者是末代帝师陈宝琛(字伯潜,又字?庵)。叶嘉莹先生在《由〈人间词话〉谈到诗歌的欣赏》一文中谈到自己致错之由:“我生的时代较晚,虽然陈氏的诗,当年曾为人传诵一时,但我却未能躬逢其盛,而今日此地他的诗集则又是如此之不易得见。如有读者藏有其诗集甚望能惠借一阅。”至我研究生毕业,陈?庵的诗集之不易得见情形依然如旧。虽陈衍《石遗室诗话》、黄?《花随人圣庵摭忆》、王揖唐《今传是楼诗话》皆录此二诗,然叶先生旅居国外,此三书想必同样不易得。即使读者读毕此三书,于?庵落花诗仍未竟全璧。
今上海古籍出版社《近代文学丛书》推出陈宝琛《沧趣楼诗文集》全二册,读者可以读到《感春》四首、前后《落花诗四首》共十二首,以观其全。
前人云:“古人绝妙诗文,多在骨肉离别生死间。”然而写故国摇落之际的诗文,“回首已不堪,前路亦无聊”,常常是字字可以生发,这样的作品同样绝妙。
史家陈寅恪先生有自己的一个好诗评定标准,即读不出两层意思的诗便不是好诗。陈?庵一组落花诗则符合这一标准,它将士人甲乙之际、鼎革之时的凄凉心境刻画无遗。叶先生说:“昔人诗云,美人自古如名将,不许人间见白头。对于花,我也觉得枝头上憔悴暗淡的花朵,较之被狂风吹落的满地繁红更加使人觉得难堪。”陈宝琛、王国维分别置身于这难堪的境地。?庵诗便借落花写这种摇落之感,诗云:“生灭原知色是空,可堪倾国付东风。唤醒绮梦憎啼鸟,?入情丝奈网虫,雨里罗衾寒不耐,春阑金缕曲方终。返生香岂人间有,除奏通明问碧翁。”“流水前溪去不留,余香骀荡碧池头。燕衔鱼唼能相厚,泥污苔遮各有由。委蜕大难求净土,伤心最是近高楼。庇根枝叶繇来重,长夏阴成且少休。” 抚时感事,比物达情,神理自超,趣味弥永。
《沧趣楼诗文集》的点校,任其职者为刘永翔(寂潮)先生及许全胜君,书序为永翔先生所作。鄙意以为此序为《近代文学丛书》已出数种中作得最好的一种,探析非常深入。如谈到十卷本《沧趣楼诗集》的底本问题,考出有陈衍、陈曾寿、何振岱、陈三立梁鼎芬四部点定稿,汪国垣亦见原稿,但因前辈在上,未加朱墨。对于此问题,条分缕析,颇见趣味。又如就其风格而揣其师承这个问题,诸家都异口同声地提到王安石,但王安石的特点是“如邓艾缒兵入蜀,要以险绝为功”“把锋芒犀利的语言时常斩截干脆得不留余地,没有回味地表达了新颖意思”。(钱锺书《宋诗选注》)汪辟疆《近代诗人小传稿》说陈宝琛“体虽出于临川,实则兼有杜韩苏黄之胜”,序作者不满此说故详加辨析。我知道永翔先生多年前即有注荆公诗的愿望与准备,因资料未备又琐事缠身故缠绵至今未能如愿。但涵泳其间有日,故能知味。寂潮先生又深于诗功,少承庭训,日课一诗,其见解值得注意。林庚白说的“不甚似荆公”亦可备参。这样的地方,能细加品味而坦陈己见不惜推倒众说,真令人耳目为之一新。
序作者认为?庵师承中大宗是陆游。我们知道《红楼梦》里黛玉教香菱作诗,说过千万不能学陆游的话,《花随人圣庵摭忆》中记载?庵明确对黄?说:“得力处实在陆务观。”而黄?却以为“此恐为谦辞”。清人一向以诗学放翁为取径不高,故黄秋岳误以?庵夫子自道为“谦辞”。黄氏这一误解很奇怪,因为黄?为陈衍诗弟子,而陈衍大倡学剑南诗,黄氏不当不知。其实耻学剑南这一倾向于清末已有所转变,《石遗室诗话》卷二十七记罗?东肆力学剑南,书眉评语积成一巨秩,《石遗室诗话》直接采入的竟达四十四首之多。风气转变可为一证。而陈衍论樊樊山诗,说:“于前人诗颇学瓯北,此亦瓯北专采放翁对句意也。”(《近代诗抄・樊增祥》)樊山集中明言“效放翁”者,指不胜屈。此又一证。
顺便提一句,风气转变的另一支是陈曾寿、林旭学韩冬郎。夏敬观认为陈氏亦学冬郎。(夏氏原话为:“其律体极似晚唐人韩冬郎渡海后诗,弥深亡国旧君之感。不特诗相类,其身世亦同也。”)永翔先生不以为然,以为“以其遭遇相近而加比附”。这其中还有讨论的余地,?庵于冬郎诗较为熟悉,其落花诗“泥污苔遮各有由”及 “绿阴回首池塘换”句皆从冬郎“总得苔遮犹慰意,若教泥污更伤心”及“明日池塘是绿阴”句化出。
至于?庵在同光诗坛的地位,也是一个颇为有趣而值得讨论的问题。《光宣诗坛点将录》点为“天机星智多星吴用”地位已不低,在天罡星中占第三位,仅低于陈三立与郑孝胥。而永翔先生认为陈宝琛诗盖过陈、郑二人。自《唐诗鉴赏辞典》起,似有一弊,即论谁的诗,便将他捧到天上,尽说拜年话缺乏有责任的批评。永翔先生当不属此类。序中对二陈诗详加比较,认为散原专用僻字僻典,乃张之洞所责“江西魔派不堪吟”者,而?庵诗“不务奇险却无庸音,不事生造却无浅语”,所论令人信服。前人亦有持此论者,刘成禺《洪宪纪事诗本事簿注》第二十四首“榕城师傅清流尾”句下注曰:“《光宣诗坛点将录》上散原而次?庵,似疑失置。”英雄所见,足备一说。然于散原与海藏两家比较,惜所论不多。
《诗文集》序云:“?庵去世,距今未满七十年,其著述的稿本、别本,想必尚存于天壤之间,而求索不易,借阅为难。这次整理,间就诗词选本所录、诗话词话所引、报刊杂志所登、他人著述所载或?庵存世墨迹加以校勘”,互有异文则出校记。点校者就在《清代朱砂集成》里?庵的乡试卷中辑得一首,考官批为“典雅”,可谓珍贵。其用力之劬,历历可见,而散珠重拾,其难可知。然仍有失之于眉睫之前者。
恰正读陈衍《石遗室诗话》及黄?《花随人圣庵摭忆》,见尚有轶诗一首及异文二处,今为补出。
丁未年八月,石遗丧妻。《石遗室诗话》卷二末云:“?庵有诗挽先室人云:鸾龙一泪已伶俜,潘鬓秋来又损青。?鸟平生惟比翼,鳏鱼从此剩长醒。检书赌茗成追忆,割奉营斋自写铭。无可奈何还强慰,南华元自有真经。自注:石遗来告悼亡,距哲兄木庵之没,才三载耳。”此诗由于埋在段落中间,《沧趣楼诗集・补遗》失收。
《诗文集》第104页《过驯鸥园留别仲昭》有“轩窗积尘寸,――为我开”句,“尘寸”《花随人圣庵摭忆》作“尘土”。
《诗文集》第288页《水龙吟》上阕末“那时情味,盈眶泪、如泉迸”,《花随人圣庵摭忆》第400页(上海古籍书店1983年影印本)作“那得情味盈眶,泪如泉迸”。二处依其体例当补校记。(卷一《七月廿五日夜山中怀蒉斋》,《近代诗钞》作《七月二十五日夜山中怀蒉斋》,此细微之处本书亦出校记。)
另,陈海瀛《沧趣楼文存跋》末“孟?于乡先辈著述爱护甚力”,检1959年福建图书馆卫星印刷厂印本作“孟?”,未知孰是。??为异体,??恐形近而讹。